或许是因为叶修已经看破了幻境的本质，在他再次御风飞上空中的瞬间，弥漫在水驹村中的雾气突然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用天眼才能看到的死气，从四处飘向祠堂。
整个村子不复之前的平静，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宛如人间炼狱。铃音绵延回荡，忽强忽弱，忽远忽近，此时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空灵感，而是邪性又诡魅，夹杂着利器入肉的声音，令人头晕作呕。
这铃声有扰乱心智、阻塞气息的作用，搁平时对叶修来说不痛不痒。但他现在受了内伤，又提着一口气御风而行，铃声便加重了伤势。等叶修落到祠堂前的小广场上，只觉得刚刚被丹药缓解的剧痛又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满口都是不及咽下的血腥味。
小凤凰一直紧紧跟在他身边，此时飞过来，将小小的脑袋贴到叶修的眉心。一股温暖的妖气自印堂处涌入，让叶修全身一轻，铃音的影响也变得微弱许多。
见叶修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小凤凰开心地绕着他飞舞，身上的金光却明显黯淡了一些。
“谢谢，我没事了。”叶修示意它停到自己肩膀上，转而望向祠堂。
虽然凶险，但他必须再用一次天眼，推算出魇祟阵的阵眼所在。蜃妖正躲在魇祟阵之中，若是不能破阵，便无法将它揪出来破解幻境。
周围不断有村民的身影出现又消失，意图对叶修进行干扰。男人却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千机伞伞尖指天，引下几道雷环绕在自己周围，再一次打开天眼。
叶修控制着自己的灵识浮上半空，将魇祟阵的全部细节一览无遗，飞快地推算着阵眼的位置。祠堂中心有一个天井，妖气自那儿冲天而起，中间清晰可见一条三四米高的蛇影。它两侧长着红鬣，头顶有两根酷似龙角的长角，下半截蛇尾盖满了倒长的逆鳞，分明是一只蜃。
蜃其实是一种很温顺的妖，日常就是盘在海底发呆睡觉。眼前这一只大概是因为吞下了被动过手脚的龙眼，明显处于攻击状态，蛇身不住摆动，双眼血红，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小广场上被雷光保护着的叶修。
短时间内第二次在死气包围中开启天眼，灵识仿佛在被无数力量撕扯，又像被利刃来回切割，那种痛苦远超肉体疼痛的极限，锥心蚀骨。男人双手紧握千机伞，身体不住颤抖，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沿着下巴低落，染红了衣襟。
血迹逐渐变大，小凤凰焦急地绕圈，正不知如何是好，叶修却忽然睁开眼，眼神清明。
找到了！
幻境中的天地猛地颤抖起来，一股强大邪气的威压铺天盖地，当头压下。叶修顾不上破阵，不假思索地御风而起，迅速向后跃出十余米，撑开千机伞。一条滚烫的火龙贴着伞面炸开，在地上留下一道一米宽的黑色焦土。
叶修从伞盖后探出头，待看清偷袭者的真面目后，连一向淡定的叶处长都暗暗吃了一惊。
“嚯，九婴？”
面前的妖兽足有四五层楼高，牛身龙尾，笨重的身体连着九根灵活的长颈，分别连着九个同样丑陋的脑袋，正是上古凶兽九婴。
凶兽也分三六九等，蛊雕猰貐之流在九婴面前不过就是打下手的级别。上古时期，九婴曾趁着十日并出，人间大旱的时候跑出来祸害四方，吃人无数，最后是被后羿斩杀的。
这只九婴应当是混沌利用幻境捏出来的傀儡，虽然同为傀儡，却和当初妖蛊阵里的蛊雕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妖气霸道得连幻境都受到了冲击。更何况，叶修不能确定如果幻境中的自己死亡了，是不是就等同于真正的死亡——他不能冒这个险。
九婴显然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妖兽，一击不成，九个脑袋一齐发出嘶哑刺耳的鸣叫，九股水桶粗的水柱齐齐喷出，劈头盖脸地冲叶修射来。
叶修用千机伞略略一挡，顺着水流狂乱的力道再次御风腾空，转眼便飞到九婴上方，千机伞幻为长剑，剑尖爆出耀眼的电光。
九婴立刻改喷水为吐火，叶修滞空的身影立时被熊熊火焰包围。
“轰——！”
银白的雷电疾驰向大地，几乎将天幕劈成两半，势不可挡，连九婴都畏惧地缩了缩脑袋。火势因此稍稍一缓，缝隙中突然刺出一个伞尖，叶修蜷在千机伞后，从火浪中猛地跳到地面，就地翻滚扑灭身上的火苗。
九婴的九张嘴大开，正要继续向叶修喷火，脑袋却忽然随着晃动的地面碰撞在一起。它意识到什么，九个脑袋齐齐扭头，却见身后的祠堂自西北角阵眼处开始，飞快地崩塌瓦解，被阵法保护着的蜃妖的身形也跟着显现出来。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叶修竟是以自身为饵，借着火焰的遮挡，硬是顶着九婴的攻击，强行用天雷破掉了阵法！
叶修撑着千机伞站起身，按着闷痛的胸口咳了几声，随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小凤凰紧贴着他，不时送一些阳气过来，却只能略略缓解内伤的疼痛，急得直扇翅膀。
不等叶修缓过一口气来，九婴再度发难，八个脑袋轮番喷出火墙海啸，在叶修和蜃之间布下了无数阻碍，还有一只脑袋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等叶修腾空便将他一口吞下。
如它所料，叶修在夹击之下连落脚地都找不到了，不得不又一次御风飞至空中。这正中九婴下怀，所有脑袋一起转头喷出大火，仿佛天罗地网。凡人渺小的身躯在妖火滚滚中不堪一击，不过一息，男人的身影就消失了。然而——
“轰！”
又是一道天雷，银蛇似的雷电却是从火海中窜出的，直冲祠堂西北角，火星四溅，缠在一把笔直插在地上的长剑剑柄上，正是从千机伞的伞柄中抽出的银剑。
“糟了！”半空中传来一个男声，一个人影骤然出现，伸手想要斩断长剑。
他却晚了一步，长剑发出悠长的嗡鸣，连接剑柄与火海的雷蛇忽然收束，将一道被凤凰妖力保护着的身影自火海中硬生生扯出。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叶修已经飞到了蜃妖的头顶，单手向虚空用力一抓。
长剑破空而来，直接穿透了蜃妖的头部，飞回叶修手中。蜃巨大的蛇身在一瞬僵直后，无力地栽倒，一颗暗金色的圆珠从伤口处滚了出来。
叶修还没看清那是什么，身体的本能便已告诉他，那是龙眼！
他立刻转身，御剑俯冲向龙眼。几乎同时，半空中的人影也冲了下来。二人在空中打了个极短的照面，那人果然是刘皓，但他一双眼睛却没有眼白，瞳仁暗黄，眉宇间妖气萦绕，分明是混沌。
混沌冲他露出一个妖异的笑容，眉心骤然迸射出黑色的光芒。比九婴出现时强横数百倍的妖力当头压下，叶修明知混沌是逼着自己为了自保而躲开，但是龙眼就在眼前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又落回混沌手中？
他速度不减，只来得及用千机伞和符纸拼着在胸前勉强格挡混沌的攻击，顿时全身剧痛，五脏六腑像被一把大锤砸过，吐出一大口血。
这还没完，身后再次传来被高温逼近灼烧的疼痛，叶修勉强用余光一扫，九婴竟然没有和开始崩溃的幻境一起消失，大张着血盆大口，九束火龙绞成巨大的火柱，眨眼间就喷到了叶修身后。
前有混沌后有九婴，无处可逃，叶修心念急转，正计算衡量着硬扛下哪一个才来得及抢到龙眼，忽然手腕一热，一双熟悉有力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叶修！”
周泽楷出现在他身边，金红色的凤凰翅膀唰地在空中展开，搂着叶修加速往下飞，一边反手出掌，对上九婴的火柱。
“轰——”
凤凰真火与九婴的大火相撞，连串的爆炸声滚过天空。九婴闪避不及，大半身体被凤凰真火席卷，九个头转眼就被烧焦了七八个，惨叫着摔到地上，正好和蜃的尸体砸成一堆。
叶修明明身处爆炸中心，却被合拢的凤凰翅膀保护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有空往混沌的方向丢出三道雷符。没有妖不忌惮天雷，混沌只能变换方向躲避。就这么一点儿时间差，已足够周叶二人先一步落地。
眼看追不上了，混沌停下动作，远远地飘在空中，看着叶修和周泽楷这边。
叶修和周泽楷对视一眼后，将乾坤袋抛给青年，随后默契地转身背对彼此。叶修咳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警惕地防备着停在空中的混沌。周泽楷则一步闪现到龙眼旁，伸手将黯金色的龙眼吸到手中。
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在没有搞清楚混沌对龙眼动了什么手脚之前，不能让叶修近距离接触到龙眼，以免吸收力量的时候发生变故。
就在龙眼即将被收入乾坤袋中时，混沌忽地咧嘴一笑，身影凭空消失，下一秒，它出现在叶修身后，手臂插进九婴奄奄一息的身体，挖出一只带血的妖丹。
周泽楷立刻意识到它要做什么，瞳孔骤缩：“叶修——！”
混沌合拢手指，妖丹在它手中就像塑料做的，刹那间裂纹遍布。而叶修此时才刚刚回头，根本来不及躲。
太近了，这个距离面对九婴这种级别的妖丹自爆，就算叶修经历雷劫，身体有龙骨为基，也逃不过。
叶修会死的。
那一刻，周泽楷的脑海中窜过无数念头，他好像一下子考虑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看着叶修微微放大的眼睛，除了胸口浓浓的不舍，周泽楷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凤凰一旦认定了命定的伴侣，便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既然生死同寿，又岂能独活。
九婴的妖丹彻底粉碎，凝聚其中的妖力猛然炸开，天色昏暗无光，连大地都在震颤。
就在此方天地即将毁灭的一瞬间，清越的凤鸣响彻云霄，金红色的凤凰翅膀在叶修面前舒展开来，热烈的金色光芒在天地间灼灼燃烧，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在那璀璨的光芒中，凤凰回头看了叶修一眼，金棕色眼睛里似乎有雾气一闪而过。
叶修睁大眼睛：“小周……”
漂亮的凤凰翅膀落下合拢，将妖丹爆炸的冲击波完全包裹。刺眼的白光中，凤凰优美的身影彻底消失无踪。
“——小周！！”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