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睡得并不安稳。
丧尸病毒令他高烧不退，抗体则令他全身疼痛。身体像是被切断了控制权，他动弹不得，连一个简单的睁眼动作都做不了，只能昏昏沉沉地躺着，意识在惊醒和昏迷中不断交替。
对于被咬之后的事，他并不是全无记忆。周围的兵荒马乱，医疗兵为他处理伤口，以及周泽楷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叶修都能感知到，却睁不开眼。
小周的嗓子都哑了，听着太让人心疼了。叶修很想反握住他的手，安慰他说没事的，50%的几率呢，哥的运气可是一直都不错的。
然而他睁不开眼。
他模糊感觉到自己被搬上担架，又被放进机上的医疗舱。周泽楷的手慢慢松开了，叶修察觉到对方要离开，一路积攒的微薄力气终于让他勉强睁开了眼睛。
“等我……”叶修努力地发出声音，他耳鸣得厉害，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不用担心，照顾好兴欣其他人，我会没事的，别去找刘皓的麻烦……
千言万语都在看到青年的眼泪时，化为乌有。
力竭的叶修再度陷入昏迷，意识飘荡在虚无的某一处，却不肯全然交出身体的所有权。他一边对抗着剧烈的疼痛，一边不住地感到忧虑，总担心着周泽楷。
小周该有多担心啊，肯定又不好好睡觉了。
要是真的把刘皓填了海，那可就完了。
小笨蛋竟然还哭了，这样叫他怎么放心得下啊。
这些念头在混沌的意识中打转，直到抗体生效后，剧痛逐渐减轻，身体开始进行自我修复，叶修这才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朦朦胧胧间，他也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医生护士的交谈，沐橙，老板娘，小唐，包子，方锐，魏琛，罗辑，冯宪君……几乎所有人都来看过他，除了周泽楷。
小周呢？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叶修大概是生平头一次感觉到焦虑这种情绪，还是在他只能躺在病床上挺尸，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偶尔他会听到看护他的兴欣其他人低声交谈，可是没有人提起周泽楷。
怎么回事？
流失的力量渐渐回到了身体里，叶修用强悍的身体素质顶住了抗体生效后的漫长恢复期，仅用三天就睁开了眼睛。
这会儿已临近深夜，周遭静悄悄的。叶修对着天花板发了两秒的呆，扭头对上魏琛如同见了鬼的脸。
“醒、醒了！”魏琛一脚踹倒在一旁打瞌睡的方锐，转身奔出去喊医生。
方锐茫然地抹着脸站起身，和叶修对视几秒，顶着两个眼袋露出笑容：“可算醒了。”
嗓子干得要命，叶修声音嘶哑：“几天了？”
方锐笑道：“三天，你算破记录了，别人都得躺个十来天才醒呢，我看研究所那些人要爱上你了。”
医生为叶修做检查的空档，其他人都到了，将病房挤得满当当的，护士看不下去开始赶人：“病人才刚醒，需要好好休息，不能一下子见这么多人，回去回去，明天轮流来！”
眼看连冯中将都被灰溜溜地赶出病房，大伙儿只好回去钻被窝，总算可以放心地睡个好觉了。
叶修做了一圈检查回来，病房里只剩下方锐和苏沐橙，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一直没看到周泽楷出现，叶修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测，但方锐的转述还是让他一阵哑然。
“刘皓那家伙，左腿和侧腹穿透枪伤，右腿粉碎性骨折，上了一打的钢钉，以后能正常走路就不错了，高强度动作是不可能了，肯定得从一线退下来。”方锐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心理阴影估计比基地还大。”
叶修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小周还要关几天？”
“说的是一个星期，你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叶修：“那还用说，放心吧。”
方锐又交待了一番兴欣现状，便起身走了，顺道去把好消息带给周泽楷。苏沐橙听着他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才挪动椅子靠过来，趴到床沿，脸埋进臂弯。
叶修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让你担心了。”
苏沐橙静了片刻，闷闷地说：“可恶，被小周抢先了。”
她对没能亲手教训刘皓这件事大为遗憾，叶修想象了一下苏沐橙扛着火箭筒一脸微笑的模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总不能说以后还有机会吧，于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转移了话题：“去沙发上睡一会儿吧。”
“叶修，”苏沐橙抬起头，按住叶修的手，微微侧头，“你想好了吗？”
“什么？”
“小周呀。”
叶修看着苏沐橙，轻轻笑了笑。无需多言的默契让苏沐橙心领神会，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哎呀哎呀，”她感叹了两声，满意地点点头，“行吧！”
说完，她拧暗病房的灯，抖开小毯子在沙发上躺下，声音里笑意飞扬：“晚安，叶修。”
“晚安，沐橙。”叶修笑着回道，整个人放松地沉进被窝。
这个晚上，兴欣的每个人都睡得极为踏实，连禁闭室里的周泽楷也在快天亮时久违地浅眠了一小时。
早上六点，换岗的人来了。周泽楷掀开眼皮瞥了眼门外，继续闭目养神。他三天没有合过眼，又一直处在封闭幽暗的环境中，虽然对时间的流逝把握依然准确，集中力却不可避免地有些浑噩，因此当禁闭室的门打开时，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出来吧。”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周泽楷慢吞吞地走出禁闭室，认出那是冯宪君的助理小赵。对方递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示意他走廊尽头的淋浴间，微笑道：“去清洁一下吧。”
身上的衣服早已皱巴巴的，散发出一股馊味——毕竟三天半没洗澡了。周泽楷将自己打理干净后，看到镜子里映出的自己，满眼红血丝，脸色青白，眼袋发黑，嘴唇干裂，看起来憔悴又阴沉，实在是形象不佳。
算了，见个冯宪君而已。他漫不经心地扒拉了两下头发，走出淋浴间。
等在门外的小赵带他上了二楼，在某扇门前停下，敲了敲门：“中将，人带来了。”
冯宪君：“进来。”
这是一间小型会客室，周泽楷推门而入，被正打在门上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然后便定住了，呆呆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叶修。
男人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肩上披着一件军装外套，脖子上缠着几圈绷带，手背上还插着输液针。他看起来虚弱又苍白，眼睛却亮极了，正定定地望着周泽楷。
“叶修……”周泽楷迈出一步，贪婪地盯着他，视线一遍遍地扫过男人全身，像是要看清对方身上细微的每一处，确认叶修是真实的。
“过来。”叶修勾起嘴角，向他伸出手。
周泽楷疾步上前，握住了那只熟悉的手，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叶修！”
“咳咳！”从周泽楷开门开始就被视若空气的冯宪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换来叶修诧异的一瞥，那眼神似乎在说：老冯你怎么还在？
天还没亮就被来自医疗部的夺命电话从床上挖起来的冯中将老泪纵横——这臭小子，磨完自己把周泽楷弄出来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虽然他也觉得眼下的气氛正在不断排斥自己这个第三者，但该说的冯宪君还是得说。
之前的调查中，刘皓一直死不承认，结果今天一听到叶修醒了，立马怂了，改口说自己是不小心碰到叶修，并不是故意伤人。
倒是多亏周泽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刘皓揍了一顿，人尽皆知，还惊动了上头。现在基地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丑闻，于是原本可以被蓄意压下去的“意外”，如今需要上军事法庭严格审理了。
只不过现在人手不足，救援重建占了优先权，刘皓又无法自由行动，短时间内是不会给出结果了。
“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盯到尾，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冯宪君承诺。
至于周泽楷，他的身份特殊，当时加入时的条件也特殊，再加上这件事本身属性也特殊，种种因果加在一起，最后以他的负责人叶修被降衔一级作为了结。
周泽楷一听就皱起眉，想要说什么，叶修按住他，摇摇头，转而对冯宪君道：“谢了老冯，辛苦你了。”
降衔虽然属于严重处分，但已是冯宪君多方沟通下的最好结果了。叶修体谅他的苦心，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冯宪君倒是想唠叨他两句，想想还是作罢，离开前大着胆子在周泽楷肩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说：“干得不错。”
说完就若无其事，一脸正气凛然地迈大步离开了房间。
周泽楷：“……”
叶修哈哈大笑，随即敛了笑意，板着脸问周泽楷：“你是不是傻，嗯？”
来了！周泽楷精神一振，表情越发乖巧，半蹲在轮椅边，眼巴巴地看着叶修，一边用余光搜寻鸡毛掸的影子。
叶修抬起手，大病初愈，手指软绵绵的。周泽楷捉住他的手贴到脸颊边，轻轻蹭了蹭，漂亮的眼睛里写满歉意：“对不起。”
见叶修似笑非笑，没有接话的意思，周泽楷想了想，干脆把脑袋往叶修大腿上一挨，柔软的发丝在浅蓝色的病号服上翻飞，吭哧吭哧地继续说：“别生气。”
还真是打滚求原谅啊，叶修的佯怒表情快崩不住了——这也太可爱了吧！这小子为什么每次撒娇都这么熟练！
叶修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却忽然想起那个医疗舱外的周泽楷。
小周在自己面前是不同的，叶修一直都知道。他看过对方几乎每一面，强大的，温柔的，可爱的，任性的，狡猾的，全然信任的，毫无防备的，生气的，闹别扭的……而那天那个全身颤抖，眼眶发红，忍不住落泪的周泽楷，让叶修才忽然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栽了个彻底。
那滴滚烫的眼泪砸到了他心口最柔软的部分，融入骨血，从此再也放不下了。
叶修：“小周。”
周泽楷抬起头。
叶修用拇指慢慢揩过他的眼角，像是终于达成了某个执念，眼中笑意温柔：“虽然我降衔了，不过以后努力一下应该还是能升上去的，养你没什么问题。”
周泽楷敏锐地预感到了什么，腿有些发软，改蹲为跪，同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叶修。
男人倾身向前，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眼角弯弯地笑着问：“军人家属待遇不错的，考虑一下？”
周泽楷一愣，眸子瞬间像是被流星滑过的夜空，光芒璀璨。他用力点点头，嘴唇轻颤着在叶修手心印下一个又一个吻，又点点头，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青年手足无措又不敢置信的样子让叶修不由失笑。鉴于另一只手还插着输液针，不能乱动，他只能往前凑了凑，和周泽楷额头相抵，声音发哑，低笑道：“小笨蛋。”
“叶修……”周泽楷如在梦中，小心地捧着叶修的脸，湿漉漉的眼睛迷恋地凝视着对方，从眉眼到嘴角都写满了沉静的爱意，“好喜欢你。”
叶修弯起眼睛，带着点赧然，认真地回应道：“我也很喜欢小周。”
周泽楷抿了抿唇，没能克制住一个冒着傻气的甜蜜笑容，侧过头想讨要一个亲吻。叶修不自然地躲了一下，视线飘向天花板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摄像头：“有监控，回去再说，乖。”
周泽楷：“……”
你刚刚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委屈巴巴的青年衡量了一下暴力破坏监控的后果，决定还是不给叶修惹麻烦了，转而捞起叶修披在身上的军装外套，在男人莫名的眼神中，抖开盖在两个人头上。
光线从下方摇摇晃晃地照射进来，朦胧的昏暗中，他们只能看见彼此，仿佛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彼此存在，再没有其他人。
那颗深藏在周泽楷胸腔里，在经年累月中一直沉默又孤独地跳动着的心，终于找到了令它心安的归处。周泽楷抚摸着叶修消瘦的脸颊和干燥的嘴唇，温柔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却比以往的哪次都来得让人迷醉。世界像塌陷了一般安静，入耳的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暧昧的水声，以及对方热烈的心跳声。
周泽楷一开始还收敛着，试探着，一旦发现叶修对他的纵容简直没有底限，无论怎么样的任性要求都能得到耐心的回应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贪心又自私的小孩子，满脑子只想着不断地索要宠爱。
叶修倒是很想任他予取予求，但他还虚弱着呢，肺活量远不到正常水平，没过一会儿就把脑袋上的衣服一掀，捂着被咬得发疼的嘴，喘气控诉道：“病号，哥可是病号，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罪魁祸首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不满地瞅着他。
“行了，快把我推回去，等会儿还要做检查呢，医生千叮万嘱的。”叶修示意周泽楷帮他把衣服披好，便准备回病房。
青年摸摸他的脸，心疼道：“瘦了。”
“初级抗体的后遗症就这样，我已经算恢复得快了，养几天就能好……”叶修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到屁股被人捏了一把，差点从轮椅上蹦起来，“小周！”
周泽楷收回手，再回味了一下刚刚的手感和之前的目测，表情更为严肃地重复道：“太瘦了。”
说完又幽幽补充了一句：“要养胖。”
叶修：“……”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