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周泽楷还是不见踪影。叶修嘱咐苏沐橙，看到小周了来和他说一声，把手枪和匕首装备好，这才去了隔离室。
安文逸开的止痛片里有镇定成分，陈窈吃过后就睡着了。庄慧兰坐在床边，对着自己满满的饭盒发愣，不时抬手抹泪。
见叶修进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忙背过身擦了擦脸，勉强笑道：“小叶来了。”
等叶修走近可，庄慧兰又全身僵硬，紧张地看着他：“窈窈刚吃了药，睡了……我看着她脸色好像好了点，也许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陈窈的情况并无好转，但任谁也不忍心在这最后二十个小时里再给一位母亲血淋淋的心口补上一刀。叶修低声道：“饭该凉了，快吃吧。”说完便退回角落的小凳子上，闭目养神。
他的呼吸放得又轻又缓，安安静静地往那儿一坐，不回头都能忘记他的存在。庄慧兰原本坐立不安，总忍不住偷看叶修，后来见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又开始想自己的心事，倒是不再那么在意了。
天光渐暗，庄慧兰怔怔地望着窗外，算算时间，过两天就是九月一号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陈窈该准备高一开学了。她中考考得不错，擦着边上了一所市重点。作为奖励，庄慧兰给她买了一部新手机，还安排了这一次的出游。
都怪自己，非要安排什么全家旅游，如果没有出来，或许窈窈也不会……
庄慧兰不断地抬手擦又冒出来的眼泪，泪水却越流越多，令她的视线模糊。
面前递过来一包纸巾，她抬起头，叶修将纸巾塞在她手里，又回去角落坐下。
“……谢谢……”庄慧兰轻声道谢，欲言又止，默默地拨弄着已经凉了的盒饭。
叶修道：“吃吧，今晚还很长。”
庄慧兰咬咬牙，一口一口地硬往嘴里塞食物，尽管她除了咸涩的泪水，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时间缓慢却无情地向前流动，夜幕降临，屋里只剩下两盏冷白的日光灯。庄慧兰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一尊雕像，直到敲门声传来，她的眼珠才迟缓地转动了几下，不安地看向叶修。
“怎么了？”
叶修打开上锁的门，门外是安文逸：“陈建章醒了，说想见见陈窈。”
他声音很轻，但是屋内太安静了，庄慧兰听得一清二楚。她猛然站起身，奔到门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不用他来假惺惺！”
“慧兰……”陈建章挤到门口，迟疑又愧疚，“我……”
“你给我滚！”庄慧兰用身体牢牢地抵住门，这会儿她没有哭，布满红血丝的红肿双眼瞪着门外的男人，“大年初一的晚上你都能被那个女的一通电话叫走，这时候来装什么好爸爸？对，她要自杀，她不能没有你，你走的时候哪怕有一丁点想过窈窈吗？你知道你走了以后窈窈哭成什么样吗？她还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就是不要她了！你滚，滚得远远的，别想进来！”
眼看这对夫妻又要吵起来，叶修伸出一只手抵在门上，只说了一句：“陈窈还睡着。”
两个人立刻哑了火，各自别开脸，胸口起伏，竭力保持冷静。
“进来吧。”叶修仿佛只是随手一推，庄慧兰就感到一股强硬的力道从门上传来，让她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陈建章走进门内，不敢上前，又不愿后退，尴尬地站着，呐呐道：“慧兰……你不要这样子……”
庄慧兰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安文逸进来检查了一下陈窈的情况，又看了看无言僵持的那对夫妻，在叶修的示意下，跟着他到了走廊上。
“确实恶化得很快，可能不到明天中午，”他看了眼腕表，表情沉重，“最多再十二个小时吧。”
叶修摸了根烟点上，倚着墙沉默地抽烟。安文逸抬了下眼镜，犹豫道：“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准备一些麻醉药。”
男人几口抽完烟，淡淡道：“还是不要了，你去休息吧，有紧急情况我叫你。”
隔离室里响起了低低的争执声，没多久，又变成了隐隐的啜泣声，似乎夫妻俩终于暂时和解了。
陈果拎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饭盒上来，探头看了眼，将饭盒塞给坐在门口的叶修：“熬了点清淡的小米粥，你给陈窈妈吧。”
叶修接了，想了想，问：“看到小周了么？”
“吃完饭来还了饭盒，之后好像就没见着了。”
这小子……叶修揉揉额角。
直到守夜的包子和罗辑开始巡逻检查，兴欣其他人都睡下了，周泽楷也没出现。隔离室里终于安静下来，叶修推门进去，陈建章和庄慧兰各自占据床头床尾，虽仍是沉默，气氛却不似下午那般紧张了。
看到叶修，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畏惧夹着警惕。叶修倒是无所谓，把保温饭盒放到桌上，依然回到角落坐下。
他待的角落挨着门，能听到包子和罗辑每隔一段时间上楼检查的脚步声。有一次，那脚步声在门前不远处顿住了，随即有些匆忙杂乱地沿着楼梯下去了，像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急忙拉走了似的。
叶修正闭目养神，将这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微微一笑。
门外，周泽楷放下竖在唇边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在门前坐下。
一楼，包子瞪大眼睛问罗辑：“周泽楷为什么不让我们说话啊？还有你拉我下来干嘛？”
“他不想让叶修前辈听到吧。”罗辑一把拉住还想往二楼跑的包子，“不用上去了，二楼有他们俩在，没事的！”
时针跨过十二点，一格一格，缓慢地向一个崭新的早晨前进，也不断为陈窈余下的时间倒数计时。
这一夜，陈窈醒过几次，一开始只是烧得乏力，人还算清醒。陈果送上来的粥，她吃了两口便哇一声吐了，喊着身上难受，拉着父母的手低声哭泣。
陈建章和庄慧兰只字不提之前的争吵，全心全意地安慰陪伴着女儿，不断地鼓励她。
到黎明时分，这些话语已经变得苍白无力。陈窈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嘴唇发白，眼珠浑浊，青黑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呼吸困难令她不断发出粗重的喘息，像是已经被死亡扼住了咽喉。
一个原本青春可爱、活泼灵动的小姑娘迅速地干瘪下去，被死气笼罩着，绝望地挣扎。庄慧兰哭成了泪人，陈建章也流泪了，抓着妻女的手，肩膀不住抽动。
这股令人压抑的悲伤实在太沉重了，连叶修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却不能移开视线，仍然注意着陈窈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窈窈，窈窈……”庄慧兰哑着嗓子，一声声地叫着她。陈窈却像是听不见了，她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在竭力地呼吸。
天光大亮，那呼吸声渐渐低了，慢了，庄慧兰也放轻了呼吸，生怕自己漏听了陈窈的动静。陈建章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窈的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窈窈？”庄慧兰半是惊喜半是怀疑，向着女儿俯下身，“窈窈，你是不是好点了——”
“退后！”叶修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连庄慧兰带陈建章一起，往后用力一拽。夫妻俩被他拉着退出去两大步，和陈窈挥过来的手臂险险擦过。
“……窈窈？”陈建章声音干涩，不敢上前，低声问：“窈窈？”
陈窈缓缓坐起身，双目无神，整个脑袋转向三人的方向，毫无表情的小脸阴鸷冷漠。她放下两条肌肤发黑的腿，像是想站起来。
叶修迅速拔枪。
“不要！”庄慧兰一声凄厉的尖叫，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死死地往下按，“别开枪！！！”
叶修任她拽着，身体岿然不动，另一只手去抽腰后的匕首。
“不要！！”陈建章也扑上来，用身体挡在叶修面前，劈手要夺武器。
在他身后，陈窈张大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小心！”叶修甩开庄慧兰，枪反手插回腰上，五指扣住陈建章的肩膀，用力往身侧一抛！
陈建章被一股强硬的力道一甩，踉跄后退，后背撞到墙上，和陈窈的牙齿擦肩而过。叶修顾忌他们俩是平民，出手留了七分力，陈建章没受伤，手脚并用地又爬了起来，猛跳过去按住叶修：“住手！！”
几乎同时，丧尸化的陈窈抓住了陈建章的手臂，张大嘴巴就要咬下！
叶修毫不犹豫，右手紧握成拳，战术手套包裹着指关节，准确无误地探进丧尸口腔，用卡住陈窈的牙齿。他胸腹收紧，低喝一声，将左右手的陈建章和丧尸陈窈向两个方向推开，反手掏枪。
身后忽然传来破空声，近在咫尺，叶修本能地侧了一下头，避开要害，随即一声闷响，侧脑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叶修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眩晕，不由得单膝跪倒在地，几滴鲜血溅落在脚边。
庄慧兰心中大乱，惊惧自责害怕一股脑地涌上，丢开手中被砸变形的保温饭盒，也不敢看叶修，跌跌撞撞地扑向陈窈：“窈窈！你不认得妈妈了吗？窈窈！”
陈窈咆哮着，将她狠狠掼倒在地，庄慧兰后脑磕到光滑的瓷砖地，疼得眼冒金星，一时无力挣扎，恐惧大叫。
模糊的视野中，叶修看到陈窈张大嘴，向庄慧兰猛地埋头！
他抬手，枪口对准陈窈头部。
“砰！”
“砰！”
两声枪响重叠，两颗子弹同时贯穿了丧尸陈窈的大脑。她僵硬地抽搐几下，直直砸在庄慧兰身上。
叶修放下颤抖的右手，勉强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青年：“……小周。”
看到叶修脸侧的血迹，周泽楷的瞳孔一缩，疾步上前，手臂环到叶修身后，稳稳地撑住他。
叶修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血，并不在意。周泽楷皱眉看着他的伤口，视线落到脚边明显变形的保温饭盒上。
那一瞬间，叶修感觉到了青年身上有什么发生了急速的变化，令他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周泽楷的手。
周泽楷凌厉的视线扫过一旁呆若木鸡的陈建章，死死地钉在抱着女儿尸体，一动不动的庄慧兰身上。
他一只手仍揽在叶修身后，另一只手的手指却搭回了扳机上，手指微微屈起。
叶修看着那只朝向地面的枪口轻轻一动，似要抬起，连忙按住青年的手腕，低声道：“小周。”
周泽楷没动，仍冷冷盯着庄慧兰。
叶修心念电转，故意“哎哟”了一声：“好痛……”
这一声唤醒了周泽楷，他连忙扭头，脸上显出几分气急败坏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他：“叶修！”
他不过就从门前走开了五分钟，这人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一只丧尸和两个平民而已，如果不是叶修手下留情，至于这么狼狈么？
瞅着面色不善的周泽楷，叶修卖惨卖得十分顺溜：“哎呀，头晕……”
楼上的动静早已把其他人引来了，周泽楷一看到安文逸出现，立刻道：“叶修受伤了。”
安文逸急奔进来，迅速检查了一下叶修的伤势，道：“马上送去医务室。”
“其实没什么事，我刚刚避开了，就是点皮肉伤……”叶修还没说完，忽然被周泽楷捞住腿弯和后腰，直接从地上抱了起来。
叶修：“……”
叶修：“那个，小周……”
周泽楷没理他，抱着一脸懵逼的叶修，跟在安文逸身后进了医务室。
还好楼下的其他人没敢上来，门口都是陈果苏沐橙这些自己人，不然这人就丢大发了……叶修满脸生无可恋，被周泽楷小心地放到病床上，开始接受更细致的检查，一边还不放心地叮嘱：“那夫妻俩……”
“养你的伤，我们来处理！”陈果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心，气冲冲地出去了。如果不是怕吵到安文逸，医务室的门非被她摔烂不可。
一片狼藉的隔离室内，庄慧兰还躺在地上，陈建章仍呆坐着。陈窈的尸体被抬走，庄慧兰的手指擦过尸体冰冷的手臂，忽然一阵冷战。
那不是她的窈窈……
她的窈窈已经死了。
庄慧兰手盖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陈建章迟缓地挪动过来，坐到她身边，眼泪漫过他那张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
陈果原本心里为这一家三口难受了一晚上，等看到叶修的伤，一肚子怒火迅速占了上风。然而当她看到抱头痛哭的夫妻俩，再有什么谴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对着一对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她又能说什么？
陈果默默带上门，将嘶哑的哭声留在门内，自己搬了张小凳子在门口坐下，静静守护着夫妻俩不被其他人打扰。
这场悲剧尽管早已在众人预料之中，却不能将无力感和难过减轻一丝一毫。叶修受伤更是为每个人心头笼上一层阴云，尽管本人一再声称这只是个小伤，奈何医务室里的人全都选择了无视，每个人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看着安文逸处理伤口。
叶修的伤口确实不深，血也很快止住了。安文逸检查得十分细致，还做了几个认知测试，暂时没看出什么问题。然而伤在头部，又缺乏精密检查的器械，他到底不放心，要求叶修至少卧床静养一个星期，确定没有其他后遗症了才能下床。
叶修一听，苦着一张脸讨价还价：“一个星期也太久了吧？我看睡一觉没事就好，光躺着太无聊了。”
安文逸面无表情：“必须一个星期。”
“那守夜巡逻的人也不够啊……”
唐柔：“我和沐沐也可以守夜。”
叶修不死心：“你们两个女孩子守夜多危险啊？”
包子拍着胸脯道：“老大，放心吧，不就是多几个晚上不睡觉吗，我可以的！罗辑也可以！”
罗辑在角落弱弱道：“我没意见。”
叶修还要挣扎，苏沐橙接了一杯水，往病床边一坐，一边温柔地冲他笑了笑。
叶修自觉闭嘴，眼珠转了一圈，眼巴巴地扭头去看周泽楷。
“小周……”
然而他最后的希望小周同志正一脸认真地听安文逸交待“盯着他睡觉不能翻身，注意别压到伤口，伤口千万不能碰水”云云，连个眼角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