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轩虽然被气得不轻，却也记得这不是在嘉世，隔墙有耳，因此声音压得极低，听着更是山雨欲来。周泽楷好不容易捞到手机，条件反射先锁了屏幕又确认在静音状态，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栏杆边，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陶老板，怎么了？”叶修抖了抖手中的烟，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玻璃透出内里华丽璀璨的灯光，落到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点儿残余。男人半张脸都匿在阴影里，表情平静极了，喜怒莫辨，让陶轩没来由地一阵气虚。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外露，收敛心绪，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老叶，怎么在这儿抽烟？我和崔立到处找你呢。”
叶修倚着栏杆抽烟，闻言笑了笑，并不接话。陶轩咬咬牙，继续笑道：“抽完这根烟，咱们一起出去和谢总打个招呼。刚刚他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想为上次的事给你好好道个歉，说改天一定要请你吃顿饭。”
“谢……？”叶修低笑一声，懒洋洋道，“哦，上次那一位。不用了吧，我也没放在心上。”
“上次没提前和你打招呼，是我疏忽了。你看，沐橙的新剧快要开机了，资金还没到位，谢总也很有兴趣……”陶轩有些为难地挤出一个笑，“你就给我个面子，和人吃顿饭……”
“吃顿饭，再顺道开个房？”叶修笑问。
陶轩噎了一下，笑呵呵道：“你这说的哪儿的话，谢总不是那样的人，他上次也是喝多了……”
叶修抬手打断他的话：“陶老板。”
这句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就跟迎面遇见打招呼一样随意，陶轩却又一次听出了不容置疑的拒绝意味。他知道叶修始终给自己留了三分面子，从来不会疾言厉色或是怒火中烧地拒绝，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态度摊开来摆在陶轩面前，不争辩不驳斥，也不可撼动。
叶修淡然却坚定的态度，陶轩曾有多欣赏，此刻就有多痛恨。一时间，这几年来的日积月累的怨气一齐涌上心头，被他堪堪按下，勉强维持住了和善的表情，话一出口，却藏不住其中的许多不满：“老叶，我知道这几年你辛苦了，可这世道已经变了。你看现在的圈子，谁不是为了曝光度和关注度抢破头花大钱？全网黑都比没水花好。你再像过去那样，一年一两部电影，不上真人秀，不炒绯闻，这几年又没拿过大奖，时间长了，谁还会记得你？我们嘉世也……”
陶轩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叶修安静听着，一根烟抽完了又点一根，表情淡淡的，不置可否。
陶轩觑他的脸色，忽然就闭了嘴，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无用。他满心失望，又不愿表现出来，反让叶修在这儿好好休息，离开前会让崔立来找他。
周泽楷听到陶轩的脚步声远去，这次大着胆子探出身体往楼下看。露台是欧式风格，华丽的浮雕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搭在栏杆上的一截小臂，衬衫的袖子松松垮垮地挽在手肘下，右手手指夹着烟，偶尔抬手吸两口。
光凭那双手，周泽楷都能确认那是叶修。
叶修就在他的楼下，几乎触手可及，周泽楷的心跳却奇异地缓慢下来，咚、咚、咚，刻意的舒缓，好像这样时间会过得慢一些，让这不为对方所知的陪伴再长久一些。
他想起四年前和叶修的初见，嘴角悄悄扬了起来。
他喜欢的人，一直没有改变过。
那之后过了半年，周泽楷刻意笼络的某嘉世高层告诉他，叶修已经和嘉世解约了。消息被嘉世捂得严实，只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放通稿，为新电影的开拍抄一波苦情宣传。
叶修从去年年中开始就没什么消息，加之他一向低调惯了，粉丝们以为他又和以前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宅在家里看剧本，谁也没想到昔日的嘉世传说已被老东家无情抛弃，还被安上了如此多骂名。
但他现在又回来了。
周泽楷对着摄影机旁叶修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内部通讯软件提醒他有一条新消息。
江波涛：小周，叶修和嘉世之前的合约终于搞到手了。
周泽楷：发我。
江波涛：你查一下邮箱。
江波涛：友情提醒，控制一下情绪，千万别砸电脑。杜明在旁边吧？让他给你找点东西泄愤。
周泽楷：……
杜明在一旁看了——和叶修及兴欣有关的事宜，他和江波涛方明华权限一样，因此周泽楷并不避讳让他看见——顿时心中大叫不好，赶紧在包里东翻西找，搜出一包备用的卸妆海绵，塞到周泽楷手里。
周泽楷：“……”
这边魏琛喊了卡，之前反复重拍的一条终于过了。戴妍琦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混着泪水，在唐柔的帮助下从土坑里爬上来，开心道：“终于过了！”
“老叶过去给她示范下下一条的走位。”魏琛指使人干活毫不留情。
叶修依言走了一遍回来，视线正对着凉棚的方向，余光瞥见周泽楷正面无表情地狠狠蹂躏手中不知是什么的一团，而杜明抱着笔记本离他起码五步远，警觉地盯着他。
叶修：“？？？”
这场景诡异又好笑，叶修想着回头问问小周总裁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不想几位新人不知疲倦，状态反而越来越好，魏琛趁热打铁连拍了好几条，等结束已是凌晨一点，而周泽楷早已先行下山回招待所了。
没办法，他一大早的飞机，五点不到就要从县城出发，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落地了才给叶修发了一条信息，告知他到S市了。
剧组昨晚进度喜人，又在山雨里拍到凌晨，魏琛给大伙儿放了半天的假，叶修此时还歪在床上读剧本，顺手回了一句：辛苦辛苦。
周泽楷没想到叶修回得如此快，顶着一旁江波涛八卦的视线，快速打字：以后还可以去探班吗？
叶修：[叼烟]这个你得问魏导同不同意了，他说投资爸爸在他压力山大，会秃头。
周泽楷：……
叶修：哈哈哈，开玩笑的，什么时候想来都行，给老魏带两条烟，他立马就变节了，就是这么没下限。
周泽楷发了个开心到开花的团子表情：好！
叶修只是随口这么一提，没想到过了一周，周总裁又来探班了。剧组正在山里拍夜戏，谁也没注意到他来了。周泽楷示意司机熄了车灯停在路旁，自己拎着保温箱悄悄爬上山坡。
这一条正在拍摄高潮部分的剧情——唐柔饰演的最后一名幸存者在山林间奔逃，叶修手持凶器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对方因他设下的种种人为和天然的屏障，慌不择路中尊重直觉选择了他刻意引导的路线，最后一脚踏中男人事先设下的陷阱。
“卡！”魏琛大喊一声，对灰头土脸站起身的唐柔道，“小唐过来。”
唐柔一言不发地走近听他指导，叶修则转身往高处走。这场戏魏琛想用长镜头，需要一气呵成，叶修为了保持戏中的情绪，将讲戏交给魏琛，自己则远远站着集中注意力。
“你要记住，虽然这条路是他刻意引导你的，但你也在引导他。那个陷阱是连环扣，你的表情可以慌张，背对他的时候眼神一定要冷，要端住，面对他的时候恐惧又要自然。”魏琛知道唐柔性格外柔内刚，专用激将法，“你现在反了，被他追的时候真的慌，面对他的时候又太冷静。我知道老叶的压迫感很强，新人撑不住，可你看看那货，还在那抽烟呢，悠哉得不行，就这么被这货带跑了不觉得很不甘心吗？”
唐柔拍拍脸颊：“再来。”
之后又拍了两次，魏琛仍是不满意。唐柔在山上来回跑了数趟，脸色都发白了，被魏琛骂完，也不喊累，一句“再来”又是重新开始。
在场的剧组人员都面露不忍，可是魏琛不喊OK，唐柔不喊不行了，叶修不发表意见，他们也只能一遍遍跟着重来。魏琛又把唐柔叫过来：“刚刚那遍情绪对了，但是脚下乱了。要不要休息五分钟？”
唐柔：“不用。”
魏琛冲坡顶打手势，叶修身边的剧组人员比了个圆，示意叶修已经准备完毕。
山间明亮的月色中，唐柔跌跌撞撞地疾奔而下，不时回头看身后。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黑暗中猝然跃起的火苗，极富生命力，风一样地划过树丛间，惊醒了冰冷的空气。那股生动的气流在男人经过后又凝滞下来，阴冷地缀在他身后。
陷阱扣闭合的声音响起，唐柔惨叫一声，翻滚在地。尖刺扎进了她的小腿，血流如注，唐柔痛得面色惨白，咬紧嘴唇哆嗦着想掰开铁块。男人在她无助的挣扎中走近，略略歪过头，微笑地注视着她。
“不错。”他笑得温柔，带着虔诚的赞美，眼珠神经质地颤动着，“辛苦了……”
咔哒一声轻响，第二个陷阱扣被触发了。叶修轻轻皱眉，低下头看自己被贯穿的小腿，似乎没意识到深色的血液是流自自己的身体，表情肌僵硬地抽搐着，仿佛不知该如何做出一个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唐柔苍白汗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卡！”魏琛大喊，“过！”
不自觉屏住呼吸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唐柔更是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气。陈果抱着毛巾和水瓶狂奔上去：“小唐，太棒啦！”
魏琛看了一遍回放，满意得不行：“太他妈赞了！老叶你还是不是人啊！这个表情绝了！休息十分钟！”
叶修冲唐柔竖起拇指，又冲魏琛挥挥手，疲惫地向休息处走去。唐柔跑了几回，他也跟着来回疾走了几遍，身体一直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一层热汗浸出后背，衬衫立刻被湿透了。
“小杜，帮我拿条毛巾……”话音未落，一条大毛巾就裹到了他背上。叶修一愣，见是周泽楷，不由问，“小周？你怎么来了？”
“饿不饿？”周泽楷拉着他坐下，打开保温饭盒，露出里面几样精致的点心，都是一口就能吞掉的大小，专业不花妆，“吃一点。”
叶修原本累得没胃口，顶不住周总裁期待的眼神，吃了一个，这才觉出体力消耗得厉害，又吃了两个。
杜明自觉地把保温箱里剩下的宵夜拿去分给剧组人员，留他们二人独处。叶修吃完点心，又被周泽楷塞了杯热茶，瘫在椅子上仿佛老干部。他阖眼休息了一会儿，奈何周总裁戳在他脸上的视线太专注，像被一只大型食肉动物虎视眈眈，叶修只得睁眼看向周泽楷：“小周，谢谢你的宵夜。但你干嘛这么盯着我？”
盯得他浑身不对劲，脸还开始升温。
周泽楷眨了眨眼，认真道：“充电。”
叶修：“……”
TBC
